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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我经常翻动的《现代汉语词典》里,夹着一封信,信封上已经布满了黄斑,里面是我爷爷写给我的一封信。爷爷死于2000年正月初一,快20年了,但爷爷写给我的这封信,却完好无损地保留着。信不长,不到一页纸。字迹清楚,只是笔画弯曲,看得出是颤抖的手写出的。落款日期是1996年11月8日,那年我刚参加工作,我爷爷有73了。
这是一封回信,两点内容:一是嘱咐我,一个人在外要照顾好自己,不要让家里人担心;二是告诫我,不要抱怨,带最差的班,虽然教学困难,只要付出,能有很好的收获,“你晓得我种岗背的那块田,都是沙子,泥巴都不多,我把塘泥挑过岗,铺在田里。现在的收成比正畈里的肥田的收成都要好。孩子记住,只要付出,贫瘠的土地也能长出丰硕的庄稼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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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学毕业,我分到钢铁公司的子弟中学,带初一的两个最差的班,现在想来,是我人生中颇为失落的阶段。也许是工人长期接触铁矿石的缘故,他们生的孩子有好多是智障,记得有一年,公司对班上有智障学生的班主任进行安慰奖励,一个智障的孩子给班主任一床被子,我有一个同事,得了八床被子。说实在的,刚参加工作的我对未来还有憧憬,却被眼前的事实击得粉碎,面对不会写名字的、眼睛残疾看不清黑板的、完全不想学的一群孩子,我有种欲哭无泪的无助感。上课就是和孩子打架。记得有一个同学在我上课的时候,把语文书一页页地烧掉,教室里弥漫着浓浓的烟味,我忍无可忍,我推他一把,他推我一把。他妈的,什么师道尊严,什么人生理想,都是扯淡,进教室我就心慌。
在这个窒息的环境里,我无人倾诉,领导告诉我,只有把这样的差班教好,才可能教快班,我不是医生,我能把弱智教好,我就该在医院。我写信给家人抱怨,父母不识字,我爷爷就给我回了这封信,在这无望的日子里,靠着爷爷的那句“贫瘠的土地也能长出丰硕的庄稼”度日。记得,第二年在公司的优质课竞赛中,我讲的《荔枝蜜》得了一等奖第一名,没过多久我就上了高中,教学校里最快的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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爷爷只读过三个月的私塾,却当了半辈子会计,我觉得简直是个奇迹。爷爷从生产队的会计到大队的会计,一干就是三十年,整天就是写写算算,繁重的挑驮做得并不多。他1982年在会计职务上退休了,那时已经是联产承包制,各家各户都有自己的田。
爷爷退休的时候,我父亲、二父已独门立户,只剩下细老(我们那儿把最小的叔叔叫“细老”)还没结婚找媳妇,这可能是爷爷最大的心忧。我发觉爷爷突然变得特别勤劳了,他六十多岁还做过很多事,轧面机轧面,挑着箩筐四处叫卖;背着锄头,在水田里挖鳝鱼,拿去卖钱。后来年纪大了,做不了生意,挖不了鳝鱼,他就一心一意放牛种田。
我记得岗背的那块田,是依着缓坡而开垦的新田,土多泥少,根本就不适合种水稻;再有,离居住的村子有点远,收割的时候,把草头(我们那儿把连着稻子的禾杆叫“草头”)挑回来,要越过高高的山岗,道路狭窄,坑坑洼洼,布满石子,那可是要命的(挑草头中间是不能休息的,一口气回家,否则稻穗一沾地就洒落了,浪费粮食),故而,分田的时候,很多人都不要。但是,它并非完全没有优点,作为三类田,它面积大,定的产量低,也许种谷子不行,种别的还行,不过太辛苦,据后来的观察,很多都荒废了。也许,细老不太想要,但爷爷很高兴地要了,因为他知道,贫瘠的土地也能长出丰硕的庄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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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那儿过年是要干塘的,把池塘里的水放干,把鱼捞起来,然后把多年的塘泥挖起来,一来可以防止填埋池塘,保持蓄水量,二来多年的淤泥,特别肥沃,挑到地里,种的小麦颗颗饱满;挑到田里,种出的稻子,谷穗粗大,产量激增。只不过,塘泥特别重,一担土筐的塘泥一百多斤,挑一担压得人青筋绽出。
自从分田到户,在我印象里就似乎就没有什么人挑塘泥了,一是,并非所有的池塘都有淤泥,新开的池塘多半是沙底,没有泥巴的,淤泥厚的在我印象中就是村门口的那口映心塘,没有人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。要把这映心塘的泥巴挑到田里去,路远,难行,担子重,没人强迫,谁也不愿意吃那种苦。二是,更多的人觉得,费的那个劲,我去做个小生意,赚的钱,远远不止多增产的那点粮食。但是,爷爷很奇怪,刚过了新年,解了冻,他就在干涸的映心塘里,撬塘泥,挑塘泥。
俗话说,初一早年过了,其实新年的喜庆还并未消除,到处传来鞭炮劈里啪啦的声响,空气中弥漫着火药的馨香,接着有杯酌交错的吆喝声,那是谁家又来了客人。此时,爷爷早已绾着裤腿,赤着脚,站在冰冷的泥巴里,挥舞着铁铲,把池塘里的泥巴扬到塘埂上。
来村里走亲戚拜年的人,纷纷的发着感叹,认得他的人,远远地喊道,“叔,你吓我,这冷的天,你赤着脚,莫把自己搞病了,晓得么,还在过年。”爷爷微微一笑,扬起一铲泥巴,说,“做事不冷。”
还有人这么说,“叔,你莫把衣服都脱了,等会儿感冒了。快起来,抽根烟,莫把自己累死了,你把塘泥弄到地里赚不了几个钱。”爷爷说,“赚不赚钱,不管啦,人不能闲着,越闲越冷呀。”
不认得的人,也吆喝着打着招呼,“老头,你好健旺啊,你比年青人强多了,你那一铲泥巴,不下十斤吧,你扬得起。”爷爷笑一笑,说,“老啦,是有点扬不起,慢慢来。”爷爷挥动着绽出青筋的手臂,扬扬泥巴,擦擦汗,又甩一甩。
池塘边的几堆泥巴,是爷爷在正月里从池塘里扬起的,接着二三月,他准备一担一担地挑到岗背的那块贫瘠的田里。我常常觉得奇怪,爷爷赤着脚,逃着一百多斤的塘泥,压得佝偻着身子,怎么就没有路边的荆棘,石子,甚至玻璃扎着他的脚呢?直到有一天,我小学放学回来,蹦蹦跳跳地跟着爷爷身后,看到他脚上流着血,我说,“爷爷,你脚上流血了。”爷爷坐下来,我才看到他脚板上很厚的趼巴,能把这厚实的趼巴划破的石子,该是锋利无比的吧。
两个月过去了,爷爷把那几堆塘泥,越过山岗挑到了岗背那块贫瘠的田里,一小堆一小堆的铺满了田,那一年,那一块田里的谷子长得特别好,穗大,饱满,没有秕谷,所有经过田间地头的人,都惊叹,“这个老头是个神,能在这沙田里种出这好的谷来,没见过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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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实在的,爷爷劳苦了一辈子,也没积累什么财富,一辈子大部分时间都住在老旧的房子里,只等到细老娶了媳妇有了孩子,然后翻修了新房,生活才过得富足点。
我奶奶死得很早,在三年自然灾害的1960年,我听父亲说是肺病,也听老人说,是家里太穷,饿死的。她死后,家里还有五口人,我姑姑那年15岁,我父亲那年13岁,二父那年8岁,细老那年3岁。一堆未成年的孩子,我无法想像,我也不知道,那日子是怎么过的。我不想臆测,从书本上得知,家家户户都过不好,但是,我出生了,慢慢长大了,也就知道爷爷的子女是如何生活的。
姑姑嫁到邻村一户也是穷得丁当响的人家,她没有婆婆帮忙,独自要伺候公公、丈夫,还生了三个孩子,她自己身体不好,从小哮喘,后来还得了癫痫。但是,她是勤劳无怨的,几十年来,我还记得他做的酱菜,是那样香甜可口;每年花生收获的时候,他会把刚扯出来的花生放在锅里烙,很久才起锅,那花生就像沙炒的花生那样香脆。我不知道爷爷是怎样教导女儿的,只是听到父亲讲了这样一个故事,为了教姑姑纳鞋底,爷爷在平整的鞋底上用钢笔点上密密的小点,姑姑顺着小点,就能纳出很匀称的针脚,自此,一家老小的鞋就落在姑姑那柔弱的手上。可惜,姑姑活得不长,在我上大学那一年,得了肝癌去世了,她走在爷爷的前面,姑姑走的那一天,爷爷没有去,他在家里哭得很伤心。姑姑的几个孩子现在早已长大成人,不管是在部队里当兵,还是在外面打工都混得有头有脸,早已发家致富了。
父亲是个木匠,一辈子主攻两件事,做房子、供我读书,在我的记忆力,至少做过五次房子,其中有一次是被火烧成灰烬后重建。有人嘲笑他说,“一辈子总做房子,到现在也住得不咋的。”这事儿,我问过父亲,父亲说,“我不这么折腾,估计现在这样的房子也没有。”对于我读书,父亲是支持的,但是感到艰难,记得很清楚,为了供我读完高中,向村子里所有能借钱的人借过钱,父亲说,“借钱最重要的就是要讲信用,约好什么时候还,你就得什么时候还,没钱借钱也得还。”现在,父亲老了,完全是爷爷的翻版,尽管不去挑塘泥,仍抓紧一切机会去挣钱,上次还被一个做房子的人家赶了回来,说,“你这大年纪,要是出了事,我可负不了责。”
二父去年6月份,得了肝衰竭,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。一辈子也主攻两件事,一是想尽办法挣点钱,改善家庭条件;二是尽力与疾病和意外进行斗争。在我的记忆里,他学过很多种手艺,作过的有:烹饪、木匠、泥工、做爆竹、养兔子、凿井、开小型农业机械;还有一些,由于我离开了家,不知道。似乎每一种手艺都不精,但或多或少地带来了些收入。有空的时候,他要么做点小生意,卖点水果、酱菜,收点豆子、芝麻,或开个摩的在小镇里送客,总之,难得有空闲。有空闲的时候,要么躺在床上,要么在医院。二父一辈子病痛和意外比较多,年轻时得过出血热,此病死亡率高达20%~90%,差点要了他的命。在生命的最后五年内,被摩托车撞过一次,住院十天左右;开农机犁田,被绞刀切断了三根脚筋,住院长达半年,到死都瘸着腿。有一件事我觉得很奇怪,就在住院临死之前,他瘸着腿,还居然挣了五千块,这是怎么挣的?
细老,给我最大的感觉就是胆大不怕晒。细老虽说是个木匠,但主攻的事情是给人家做房子。搭飘板,架模板是他做得最多的事儿。现在的房子都是高楼,他在悬空的支架上如履平地,有人说他瘦得像猴子,所以能穿过支架的缝隙。再有,做房子是个户外的活儿,夏天里日头特大,钢筋、水泥、支架晒得发烫,人头昏眼花,皮肤开裂,可是,细老从来不戴帽子。看着他黑瘦的样子,我有次问他,“那么高的地方,看着就怕,你别做了。”细老笑着说,“那你给我介绍点轻松的事儿。”我说,“总得戴个帽子吧。”“那你又不懂,戴帽子遮视线,还不安全。”细老架的模板平整,要价也比别人贵,可是请他的人还是络绎不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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现在的农村和以前不一样了,见不到一年四季忙碌的景象,因而多了很多游手好闲的闲人。到处打麻将赌博的人特别多,而爷爷的三个儿子,却永无闲散的时候,有人骂他们,“一生都钻到钱眼里了,到时候还不是两眼一闭,两脚一伸,躺在后山的两尺土里,吃不得,喝不得。”也有人劝解他们,“儿孙自有儿孙福,况且,他们的日子过得也不差。”当然,更多的人这么说,“跟他们的老子一个样,70岁还挑塘泥,把沙田种得像个肥田样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