胡继明
1
过年回家,发现家里养了一只小狗,我很惊奇。
咱家没有养狗已经快四十年了。记得我很小的时候,家里养过一只黄色的土狗,高高大大的,最喜欢赶路,有一次母亲到镇上买东西,大黄又吊着舌头,晃着尾巴跟在身后,好不容易吼回去了。可等母亲回来的时候,大黄已被车撞死在家门口。在70 年代那个缺乏食物的日子里,立刻剥了皮,上了锅,一大家子围在一起打了牙祭,我隐约记得当时是热闹的,但从此我家再也没有养狗了,后来也领回过几只狗仔,但终因母亲的不冷不热放弃了。
我问母亲怎么又养起了狗,母亲说,“你九叔家小花下了七只崽儿。有五只,你九叔开车送到远处丢了,留了两只。给下塆东叔的那只不知咋的,不去他家,老赖着我家不走,没办法,只好养着,它也是一条命嘛!”我看着这只灰色的小狗,眼睛圆溜溜的,黑色的眼珠子润润的,似乎满含深情,我俯下身子,摸着他毛绒绒的脑壳,它立刻舔我的手指了。我听同事说,“凡是动物立刻和你亲近的,那都是缘分。”想到这里,我突然有一股酸楚。
已经两年过去了,我忘不了那只有过一面之交的黑色小狗。2016年夏天的某个晚上,我和女儿在众园广场吃了晚饭,急匆匆地骑上电瓶车,要带她回家做家庭作业。就在此时,一只黑色的小狗,跳上脚踏板,稳稳地端坐着,仰着头,脉脉含情地看着我。由于回家的心情急切,最主要的家里的房子有限,老婆孩子对狗总有一种莫名的恐惧,我想也没想地就嚷道,“走,走走!”小狗不为所动。我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,一脚把他推了下去,他没有跳动,就像一个包裹从脚踏板上滑落。我赶快发动电动车骑走,走了几步,我又停下来回头看,发觉它呆呆地站在原地,没有动……
两年过去了,在多少个寂静的不眠之夜醒来,眼前常常晃动着小黑狗那双脉脉含情的眼睛,我心里空落落的。
2
我常常为自己年长后的心软感慨,居然会为一只小狗而惆怅不已,难道要找回那只无处安身的小狗,我才会心安么?人老心慈,也许是自然常态,所以在回忆往事的时候,也常常会把压在记忆深处的往事翻找出来,似乎快乐并不多,更多的时候,是一种反省,一种遗憾。我现在是老师,总是居高临下地教育孩子,要与人为善,施与比获得快乐。其实,“施与比获得更快乐”,我不能肯定,但是,该施与时的退缩,会给你内心无尽的纠缠,那感觉我是知道的。
这事儿快三十年了,那时我在一所乡村中学补习。乡村中学里有很多很穷的孩子,但我不属于那很穷的一群,因为我父亲是个木匠,还能挣些钱,所以我偶尔还能吃上肉菜,不像很多同学永远吃家里带来的咸菜萝卜或腐乳。
记得,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,我从食堂里打了一份肉菜,急匆匆地奔上四楼的教室。我刚迈上四楼的楼梯,转角走在过道上,远远地看到一个瘦高个盯着我,我心里一惊:我刚转到这所学校,不认得谁呀?我走近了他,他脸涨得通红,看得出,他是鼓足了勇气,惴惴地说,“你能借我一斤饭票吗?”可是,我居然毫不理睬地径直走了,等我进教室门的时候,侧脸过去,看到他还呆呆地立在那儿,满脸的失落无助,凝重的阴云似乎罩着他。多少年来,我没找到合适的言辞去形容他此时的失魂落魄,但是他那失落的面容,刀刻一般,铸在我的心头,像夏日暴雨前,笼在山头的乌云,多少次让我窒息。特别是随着年岁的增长,我也经历了好多次孤立无援,求人遭拒的时候,我更能理解他此时此刻的艰难,和我无心给他造成的伤害。
如果时光能够倒流,我一定会成全他,更主要的是成全我自己,免得时光的老鼠总是咬啮我这木质并且有些腐朽的心。
3
我常常安慰自己,一斤饭票,还如此耿耿于怀,是不是有心理问题。但是,后来有一件小事,对我触动挺大,觉得人同心,事同理,人和人都差不多。
记得,那是我参加工作的第二年,我和一位年轻的同事,也是我的校友,同住一个寝室。他是山东人,一向比较豪爽。虽然个子不高,但性格应该是典型的北方大汉的性格。有一个冬天的傍晚,天色阴沉,虽然没有风,但是江城的冬天,是一种刺骨的阴冷,穿什么衣服,似乎都不贴身,冷得打寒战,我和同事在外面的小馆,吃了饭,然后缩着身子往回走。我们回家的路,要穿过一个菜场。其实,也说不上是菜场,它是一条比较宽敞的路,中间走车,两边摆满了菜摊,车少的时候,他们就把菜摊铺上路了。
实在是太冷了,到了傍晚,似乎飘起了小雨,雨落在脸上,生疼。路边的菜摊已经很少了,就算有那么几个也正准备收检了。可是不远处,有一个花白头发的大爷,没有动,就蹲在他的小摊旁,所谓摊,就是一个蛇皮袋子上堆了几棵白菜、几把菜苔。我匆匆地走过,刚走远两步,我的同事又回了头,停在老人的摊前,问,“菜怎么卖呀?”我看那老人有点激动地说,“便宜给你。”说着就急忙忙地抓一把菜苔。此时,我注意到老人冷得震颤的手上满是裂口,大概是衣服单薄,一阵风来,他打了一个寒战。我们住单身宿舍,是没有开火做饭的,菜对我们根本就没有用,我说,“走吧,冷死了。”说完,我径直走了,没有等我的校友,没走多远,校友喊住了我,他说,“你等一下,我买点东西。”一回头,看到他正在一个小食店里称着一袋千层饼,我说,“你才吃的,就饿了。”校友说,“你帮我一个忙,把这饼子送给刚才那个卖菜的。”“这个……,要不,你自己送吧!”“这个……”校友也踌躇了好久,站在傍晚的寒风中实在是冷,校友一转身说,“那就算了,走吧。”接着的路我们走得很慢,校友讲起他小时候,和自己的父亲去卖菜,在北方的寒风中的那种凄苦,“真的,那种又冷又饿的情景,你是不能体会的。看到这个卖菜的,我就想到了自己。”说着,我们就走回了宿舍,开门后,校友还站在门口,愣愣地看着铅色的天空,装着千层饼的袋子在指间摆动,我说,“那你就送去吧。”校友苦涩地浅笑,“算了。”进了屋,那一晚上,他都闷闷不乐,不说话。
我的这位山东的校友,早已不是我的同事,他已考上了研究生,当上了高管,渐渐没有了音讯。但是,当夜幕降临,抑或是凄风冷雨,我看到有斑斑白发的老人守在路边摊的时候,我就想起了校友那晃在指尖的千层饼,总禁不住要去买点还沾着泥土的白菜土豆等,免受一宿的折腾。
4
其实,我每次买了路边菜的时候,要是老婆知道了,他总会嘀咕几声,她说,“你知道吗?那些菜好多是工业废水浇灌的,吃了有毒的!”她指责的时候,我默不作声,因为老婆说的并非没有道理,在江滩还未整治的时候,我的确很多次看到有些老人从排水沟里舀水浇菜的。但是,有很多时候,冲动的水波淹没了理智的小船。
记得,2001年,我那时刚买了房,正装修结婚,手头上紧张得不行,向所有觉得能借钱的亲戚朋友同事都借过钱,那种紧巴巴的日子,今天不可想象。在这样的日子里,我“毅然”被骗。那一天,我上完高三的晚自习,已经九点多了,步行走回自己的单身宿舍。在走到红钢城建七十字路口的时候,遇上两个年龄相仿的妇女带着一个孩子,他们叫住了我,“大哥,我们是到武汉探亲,结果走岔了,孩子他爸在汉阳,我们跑到青山来了,你能不能给我几十块钱,好让我给孩子他爸打个电话,给孩子买点吃的,还要坐车到汉阳去找孩子他爸?”我听后很是迟疑,一来,我荷包里找不出几十块钱来;二来,我也知道,街头上有很多大人带着孩子讨钱的。借着街边昏黄的灯光,见他们穿着朴素,孩子迷迷糊糊地偎依着红衣女子,本想快速移步的我,还是停了下来,一个声音告诉我,“骗子。”我问自己,他们要是真的走投无路呢?内心里在快速盘算。我说,“这样吧,你打电话,我付钱!”我把他们带到身边的公共电话亭,我见那红衣女子用方言打了电话,对面也有人接了,方确定,这女人举目无亲,走投无路,没骗我。我所有的荷包都翻了个底朝天,一共也不过三十块钱,我连第二天过早的钱都没留,燥着脸说,“只有这么多了!”那女人接了钱,说,“你是好人,我孩子会记得你的!”我没接话,就在这时一辆小巴,就停在身边,我说,“你们上去吧,到前边去转车!再晚就没车了!”我见他们上了车,心里暖暖的,目送他们离开!我就要转身的那一刻,那车停了,我看到那两个抱着孩子的女人下了车,消逝在路边的黑影里,我心里凉凉的……
第二天,我把这事儿跟家里装修的师傅说,他有点轻蔑地告诉我,“这种事儿,骗不了我,我从不给别人钱。你们赚钱容易,你看我赚钱多难……”我没有应他,只是心里想:妹妹在外面打工,要是她也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刻,却没有人帮她,那她……想着想着,心就酸了。
5
如今,年近半百,历经岁月的洗礼,日渐淡化对名利的奢求,可是心却没有得到需求的宁静,穷究因缘,原来内心的焦躁,并非是没有收获,而是某些该为善的时刻,有了退缩,这些往事并没有随着时光而消散,而是积在时光的长河里,不时泛起,阻碍了水流的通畅,让你难受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