胡继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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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在江城工作已经二十多年了,每年的清明节我都没有回去。近几年清明变成了法定假日,本可以回去的,但父亲告诉我,“这清明的祭祖有我在家,你就不用管了,等我或你妈死了,你再接手管吧!”不过,每年的正月初一是爷爷的忌日,我在家里陪父母过年,所以都会去给爷爷上坟!
爷爷奶奶合葬在一起,埋在细山,而不是埋在祖坟山——老屋的后山。老屋的后山是个缓坡,从半山腰到山脚,埋了好几级,从坟面的石碑上可以看到,最早的坟是明朝的,到如今已经好几百年了。自古以来,死后能进祖坟山,简直是一种荣耀,可爷爷奶奶却葬在偏僻的细山,让我有些神伤,我问父亲,这地方是谁选的。父亲说,“这地方是你大大(我们那儿把奶奶叫大大)死前自己选的。站在这儿,可以远望她的娘屋(娘家);并且她回娘屋要路过这儿,回去方便。”我嫌这地方有些偏僻,父亲说,“闲静,朝阳,干爽有什么不好!”
奶奶死在1960年,我要在她死后十多年才来到世间,所以我从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子,关于奶奶的所有事情,都是听父亲讲的。
我奶奶人高马大,一米七多的个子,20岁出头的时候,嫁给了我爷爷,一个个子不高精瘦的男人。我爷爷年轻时身体不好,打摆子,总在太阳底下晒太阳,家里穷得丁当响,听说是买不起盐的,为了吃上咸的,在塆子里挨家挨户地讨腌菜水,当盐用。俗话说,贫贱夫妻百事哀,又说,人穷火气大,所以爷爷奶奶总是打架。可是谁也想不到,个子瘦小的爷爷总能把个子高大的奶奶一把摔在地上爬不起来。父亲跟我说,“你大大力气有多大,你知道吗?你大大到叶家畈的大山上打一担柴,你爹(我们那儿把爷爷叫爹)去接她,结果都担不上肩。可没想到,你爹打架这厉害!”父亲说这话有点狠狠的。
我不懂一个出了嫁的女人为什么对娘家那么依恋,连死后的孤魂也要远望着娘家。她嫁给爷爷的时候,她母亲早死了,家里只剩下年老的父亲和一个十多岁的弟弟。也许是对娘家放心不下,也许是在婆家没有温暖,总之,她常回娘家,就走在山间的小路上。我想,和煦的阳光和山间的风,也许能温暖她疲惫的内心,还能缓解她常年不好的哮喘。我站在奶奶的坟头,似乎听到了她无尽的咳嗽!
1958年,是个天灾人祸的年代,饿死了好多人,奶奶的娘家也是饿得奄奄一息,婆家也穷得拆屋卖瓦换饭钱,我听父亲说,十三岁的他,经常挑一担瓦到白莲(离我家有十多里的一个集镇)去,换一碗稀饭吃。为了活命,奶奶的弟弟,我的舅爷爷,不到二十岁的他和许多穷得难以活命的人一起,远走新疆,一去就是几十年(舅爷爷走后,第一次回家是1981年,那一年我奶奶已经死了二十一年了)。父亲告诉我,“你大大送走她弟弟的时候,哭得死去活来……”
1960年,奶奶伴着无尽的咳嗽,眼见就要走到生命的尽头,自己选择了这朝阳的细山。她安葬在这片朝阳的坡地的时候,这片山上一座坟也没有,只有奶奶的一座坟孤零零地立在那儿。但是,这儿风景挺好,春天,杜鹃花儿,漫山遍野,兰草花儿,馥郁馨香;夏天,树木苍翠,浓荫蔽日,郁郁葱葱;秋天,乌桕树,红艳似火;冬天,阳光普照,温暖干爽。奶奶葬在这儿之后,几十年来,在她的坟傍边,已经新添十多座坟了。我想,她在那边应该已感到热闹了吧。
奶奶死后,三十多岁的爷爷再也没娶,自己当爹当妈地尽心抚养着四个孩子。我从没听说爷爷对奶奶的怀念,只是奶奶死的那年,在奶奶的坟头种了一棵柏树,等我记事的时候,已经有碗口粗了。有一天我给学生讲《项脊轩志》的那句“庭有枇杷树,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,今已亭亭如盖矣”,突然就想到了奶奶坟头的这棵柏树,不禁潸然泪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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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奶奶死后的四十年,爷爷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。在2000年的那个春节的正月初一,爷爷给牛饮了水,然后坐在火塘边吃饭,一口丸子还没咽下,就安详地去了,和奶奶合葬在一起。我听父亲说,“你爹在后山上找了一块地,跟我说想葬在那儿,我不同意,他也就算了。”后山,是我塆的祖坟山,我觉得爷爷是最有资格进祖坟山的,一来,他识字断文,通情达理,德高望重,四邻有什么扯皮拉筋的事儿,都找他评个理儿;二来,他在大队(现在叫村)当会计三十年,兢兢业业,一心为公,光荣退休,得到了公家的高度评价,当年公社给他发的奖证留了好多年;三来,他死时,七十七岁,在已死的他那一代男丁里,是年纪最长的。
爷爷想葬在祖坟山的心可以理解,但是对于后辈,却颇多忧伤,哪家不想父母死后能葬在一处,他们能像树木一样,“枝枝相覆盖,叶叶相交通”?
三年前的正月初一,我给爷爷上坟,发觉奶奶坟前的那棵柏树,突然不见了,我觉得惊奇,叔叔告诉我,“被×叔偷走了,做了樬担。”我说,这种烂屁眼的事,不能确定,不要瞎说。叔叔说,“那樬担,是你爸出(做)的,不信,你问他?”我父亲是木匠,塆子里做木工的事儿,多半是找他。我瞥了父亲一眼,父亲烧着纸钱,没有看我,说道,“我当时哪晓得,后来才想起。”
这使我悲伤,×叔和父亲是五服的兄弟,早已疏得像路人,但是我爷爷曾经为了他的爷爷,受了很多的苦,甚至差点丢了性命,这事儿他也许早已忘了,或者说根本就不知道,否则,普通人就根本做不了这种前人栽树后人砍的事儿,何况是自家叔叔坟头的柏树呢?
那是1948年,国民党溃败,即将逃往台湾的头一年,乡里的保长抓走了爷爷的堂伯父(×叔的爷爷),这位堂伯父年纪不小,家里人多,就这么抓了壮丁,家里哭爹叫娘。家人反复商量,决定让爷爷去替换。那年爷爷二十六岁,已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,我不知道,一向脾气暴躁的奶奶怎么就许了,也许家族的力量,无人能够抵抗。我曾祖父是个杀猪的屠夫,在众人六神无主的时候,他去卖了一头小牛,买了一块金子,打成一枚戒指。告诉爷爷,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,能逃就逃,这戒指就是路上的盘缠。
带着儿女老婆的哭声,带着对家人无比的眷念,带着对生死未卜的恐惧,带着一枚藏在衣缝里的戒指,迎着天地间刮起的秋风,爷爷上了战场。我想起杜甫的《兵车行》,“爷娘妻子走相送,尘埃不见咸阳桥。牵衣顿足拦道哭,哭声直上干云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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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最喜欢听爷爷讲他当兵的故事。
国民党军队早就没有打仗的心思了,上报说,九江一线,连日战事不断。其实我们部队只不过朝天放了几枪而已!我们一路走,一路有人在逃跑!
我们部队驻扎在礼山县(今天的大悟),有一天,满脸横肉的排长集中了新兵,对我们训话,“所有士兵都不可随身携带贵重物品,都得上缴,由部队统一寄回家。”说完,就挨人仔细的搜找。我知道,都是骗人的,一是敛财,二是防止逃跑。我站在后排,偷偷地从内衣缝里挤出了戒指,顺着库管的内侧掉在地上,我用脚刨了一个小土堆盖上。可等我解散后找,结果什么也没找到,心里冰凉。
已经过了重阳节,天气渐渐冷了,上头要把我们部队调往台湾,但我们的首长说,来自中原地区的军队,怕冷,要备了寒衣才能去,所以我们还要在礼山县驻扎一段时间。
有一天司务长要我去买米,我拿了个扁担,绕过一条街,在没人的地方赶快脱了军服,翻过了一座山,天黑的时候,在一个山村的草树下躲着。正路是不敢走的,到处设卡,要路条,若是抓住了,送归部队,以逃兵论是要杀头的。
农历十月的山里,到了夜里寒风飕飕,脱了外套的我,在这寒气逼人的夜里,更是冷得哆嗦,看着天上满天的星,突然就想到了头发斑白的父母,嗷嗷待哺的子女,嚎啕哭泣的妻子,我感到了泪水的冰凉。又饿又冷的后半夜,我实在是忍不了,见不远处的村头,有一间还亮着火光的小屋,我大着胆子进去,里面是一间铁匠铺。见我进来,两位抡着铁锥的大叔,先是一愣,一会儿就明白了。威胁要把送回部队。我哭诉着,“你们把我打死算了,我家里上有双亲,下有老婆孩子……”
后来一户好心的人家,收留了我,在他家当了半年的长工,见我本分实在勤快,农活做得好,主人跟我说,“来年我们要去麻城贩猪仔,那儿离李婆墩很近,过了李婆墩,你离家就不远了,我想办法给你弄张路条。”来年春播结束后,主人家给我做了一双鞋,还给了我些盘缠,我拿了路条,在麻城和他们分了手,又走了两天,终于顺利回来了。
我能够当兵一年不到就回来了,家里根本就没想到。
1987年,我们那儿有去台湾的老兵回家探亲,给家里很多钱,心里很是羡慕,现在想来,很为自己当时的幼稚感到好笑和羞愧。当年哪知道,能够顺利渡过台湾海峡,还能活着的,不过十之一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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斯人已逝,情意长存。一晃眼,奶奶死了六十年,半个多世纪;爷爷也死了二十年了。忽然想起,陶渊明的那句“亲戚或余悲,他人亦已歌。死去何所道,托体同山阿。”的确,亲人的悲伤还在,2009年清明节之前,七十多岁的舅爷爷带着女儿,一脸沧桑地回来了,他说,无论是早年在北疆,开垦荒凉的石河子;还是后来在南疆,如今居住在繁华的喀什,从没忘记对姐姐的思念,18岁那年看到的姐姐泪流满面的样子,铸在了心中。说着,老泪纵横。他回来时,在乌鲁木齐的商场被转门挤着了胸口,一直难受。他的外甥们送他上医院,他不愿意去,他说,“我多么想,死在这儿啊!”舅爷爷回去后的第二年,死在了喀什,永远地安葬在异地他乡,这对互相思念的姐弟,错过五十年的时空,远隔万里,永不再会。
今年正月初一,我给爷爷上坟的时候,发现墓前放着一瓶瓶装的白酒,仅仅倒出了一点点。“这是四年前,表姑(舅爷爷的女儿)回来上坟的时候买的,当时只倒了几盅,剩下的都放在这儿了。” 父亲说着拧开了盖子,“四年过去了,还很香呢!”
“酒是越放越香的!”我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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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年的清明节,天气很好,我在给高三的孩子上课,准备参加高考,依然不回去。我想,绿叶婆娑间的红杜鹃定然开满了山;苍松灌木间生长的白色兰草花,定然发出馥郁的馨香;爷爷奶奶坟头插着的布花定然在无边的绿荫中摇曳。
我似乎看到父亲站在爷爷奶奶的坟头,插花,放鞭炮,点香,烧纸钱,跪拜,拔去坟头的杂草,然后望着远山,若隐若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