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
八月里,我回老家探望父母的时候,父亲跟我说,“今年非洲猪瘟流行,全塆里十八头猪死得只剩下两头了,我让你妈把猪圈锁好,不让别人进去,或许咱家猪能躲过这一劫。”父亲还说,“今年的南瓜大丰收,特别是今年的芋头(我们那儿把红苕叫芋头,也有叫红苕的)长势很好,到时候,可能有一千多斤,猪有吃的了,说不定今年又能养个大肥猪!”刚才脸上还挂着喜悦,突然又有点惴惴的,“不敢这么说,这非洲猪瘟太狠了!”父亲每年必定要养一头大肥猪,除了自己吃,还要给点妹妹,特别是要送好几十斤到武汉来给我。其实,我是坚决反对他养猪的,因为特别不划算,且不说别的,一年内那猪吃的一百多个南瓜,一千多斤芋头,放在城里卖,也能变个两三千块,买肉的话,不止一头猪的肉了,父亲说,“我和你妈在家事不多,一年到头也给不了你什么,只指望过年的时候,给你送点猪肉,有很多事情,不能总算经济账的。”听父亲这么说,我立刻闭口不语。
九月刚开学,我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,他说,“咱家的猪可能不行了,已经一天多没有进食,恐怕是染了非洲猪瘟,算了,我明天找人把它刜了!”我要去上课,匆匆说,“刜了好,刜了好。”第二天晚上,父亲又给我打了电话,他悲怆地说,“猪已经刜了,肉不少,有一百多斤……” 我赶紧插话,“这肉一两都不能要……”我一句话没有说完,父亲生气地说,“你放心,我一两都不会送给你的!镇上的肉已卖到二十多块,我哪里吃得起,家里有冰箱,我就冷藏着,留着自己慢慢吃”我知道由于受非洲猪瘟的影响,生猪极少,乡下猪肉价格翻番。乡下的那些老人,不像城里人,对于这些带有非洲猪瘟病毒的猪肉是敢吃的(猪若是死了,就没有人吃;我听人说,这非洲猪瘟只在猪之间传播,对人是没有损害的,我不知道这说法正确与否),我知道让执拗的父亲把这猪肉丢掉,这是要了他的命。我拗不过一向倔强的父亲,只能顺着他了。
父亲又说,“唉,我和你妈老了,再也养不起猪了,你以后再也吃不到家里的猪肉了,儿啊,对不起……”我听父亲这么说,喉头一哽,眼前一片模糊。父亲过了一会儿又说,“还有几十个南瓜,可以做菜,我和你妈吃不了只得送人。只是,那长势很好的红苕,没人要,怕是要浪费了……”
2
现在,我回老家,很少看到有人吃红苕了。记得孩子还小的时候,母亲到武汉来给我带孩子,她对于长在城里的妻子买回来的红苕是坚决不吃的。母亲对我说,“我小的时候家里穷,吃芋头,出嫁了,你们胡家还是穷,还得吃芋头,我是吃够了,现在芋头一入口,我就反酸。你小时候,家里人口多,粮食少,根本吃不饱,你爹(我们那儿把爷爷叫爹)有严重的胃病,不能多吃芋头的,一天能有的一碗白米饭,给了你爹,你爹再分点你,其他人都吃这芋头度日。”我知道,爷爷能健健康康地活到七十七,到老了胃病都没有复发,得益于母亲当年调理得好(我奶奶在1960年就过世了)。记得父亲当年也用这红苕鼓励我好好读书,他说,“应叔现如今是城里的局长,当年他家里可是穷得丁当响,兄弟姊妹六七个,根本就吃不饱,他在镇里读高中,每星期回来就拿几个芋头度日。他认真地把书读完了,当了兵,提了干,转业成了城里的局长。你看,你读书,条件多好……”
红苕之所以能成为救命粮,全在于产量高,一亩肥沃一点的旱地能产五千多斤,贫瘠一点的山地也能产三千多斤,我们那儿山地多,红苕多半是种在山地上,肥沃一点的旱地多半用来种小麦,也有种油菜的。六七十年代,粮食紧张,多种红苕,少种小麦,以便少挨饿。阴历九月份,红苕大收的时候,生产队(六七十年代还是大集体)里挖回的红苕堆得像山一样,家家户户得挖一个很大的地窖,贮存这来年的粮食红苕。现在条件好了,吃喝不愁,没有人吃那么多的红苕,种红苕的人家也少了,所以很多家里再也没有当年的地窖了。但我家年年种红苕,还有这么个地窖,贮存用来喂猪的芋头,只不过没有早年的地窖那么大。
我家的地窖是挖在厨房的门口(现在厨房换了地方,这里成了杂物间),一进厨房,就会踩上几块木板,拿开木板就是地窖了。地窖上大下小,是个斜井的样子,约一米五深,下面两个平米见方,里面可供一个人踩着椅子下去。地窖存放芋头的时候,要用一捆稻草放在里面烧一烧,去湿,然后堆一层芋头放一些干沙把它埋上,再放一层芋头又放些干沙。沙一定要干,如果湿了,芋头都会烂;沙也一定不要堆得太紧,不然,从沙里扒芋头的时候费劲。记得妻子第一次去我家的时候,是个新年,看到我家的地窖感到很奇怪。我从地窖里扒出芋头,埋在灶灰里烧熟,妻子乐呵呵地说,“真好吃!”那时,妻子才二十出头,现在一晃二十年过去了,时间过得真快!
3
八十年代,农村分田到户,粮食多了,吃红苕的时候少了,但是,那时我们的生活还是没有离开过红苕。我记得,那时农村办酒席,有“三丸宴”、“五丸宴”之分。所谓“三丸宴”,指的是酒席上要上三种不同的丸子,“五丸宴”,顾名思义,酒席上要上五种不同的丸子,这些丸子包括肉丸子、鱼丸子、藕丸子、糯米丸子、豆腐丸子、红苕丸子等,我听父亲说,丸子上得越多,说明这家越抠门。我想,应该不是抠门,是家里的确拿不出东西来,只好拿这些米坨子凑数(当年的肉丸子、鱼丸子也是参了大量的面粉,放在一起炸的),今天你去谁家吃酒席,不是大鱼大肉地堆了一桌子。那时候我还小,母亲要是吃酒席回来,给我带回几个芋头丸子,我会高兴很久。这芋头丸子其实也挺好做,就是把芋头蒸熟,去皮,然后加盐,像揉面一样多揉,揉得细腻有点糯性,成为一个大面团之后,搓成一个个的丸子,放在油里炸,炸得颜色金黄,就可以吃了,甜而不腻,酥而不脆,对小时候的我来说,是美食,也是零食。当母亲带回芋头丸子的时候,我总要拿到同伴的面前,享受他们吞着口水,虔诚地看着我吃的样子。当然,我看他们吃的时候,我也很虔诚。
其实,芋头做成的美食,最令我念念不忘是的家乡的芋头粉。这芋头粉的做法有些麻烦,先要将芋头洗净(不用去皮),然后,用打豆腐的机子(我们那儿,把黄豆碎成豆浆的机器,叫打豆腐机,其作用类似于城里的豆浆机),将红苕碎成浆末(一边碎,一边要加水),接着像做豆腐一样,搭好袋豆腐的晃杠(一个“工”字形的架子,中间一个铁钩,四角都有一个孔。铁钩便于挂在系在梁上的绳子上;四个孔,便于系包袱,这包袱的作用在于过滤,相当于过滤用的纱布,之所以叫包袱,原因是平时用于包东西,磨豆腐时才用来过滤),放好磨桶(磨豆腐时用来装豆浆的大木桶),系好拧干的包袱(包袱布在滤浆之前,要过水)。此时,把碎好的红苕的浆末,一瓢瓢地倒入包袱内,一边倒一边要晃动挂在梁上的晃杠,以便更好的过滤,反复晃动晃杠,还不时地加一些水,让浆末充分地过滤。几个小时候后,包袱里不再滴水了,说明红苕里的淀粉都融入了水里,存放在磨桶里,而包袱里剩下的渣滓是喂猪的好料。那存放在磨桶里的浆液,要沉淀好几天,直到上面成了清水,才把清水倒掉,此后才把沉淀在桶底的白色苕粉铲起来,放在包袱里挂起,让它充分地滤水,水干后,倒到晒腔(我们那儿把晒东西的匾叫晒腔)里晒,晒的时候,一定要碾碎,不能结块。晒到完全成了面粉一样的粉末,才收好,放在陶罐里,盖好,防潮。
吃法简单,就是把适量的水烧开,加盐,加作料,喜欢吃辣的,放点酸辣椒末也可以,边放苕粉边拿筷子在锅里充分地搅动,直到凝结了,搅不动为止,此时把这浅褐色的苕粉盛到盆子里冷却,冷后倒出,切成小块。锅里加油,中火将油烧热,把切成块的苕粉,煎成两面都有壳子的豆腐块,趁热吃,这是我一生难忘的美食,可惜,好多年都没有吃上了。主要是产量少,不好买,其实我好多次准备叫父母在家里做一点给我,可是我没敢开口。年过古稀的老人,挑不起百斤的红苕去镇里碎成浆末(加水以后,回来就变成了两百斤),也不愿意他们忙忙碌碌好几天,弄个十来斤苕粉(一百斤红苕,能制成十多斤苕粉就不错了),搞得腰酸背痛。
这美食就成了我的梦中佳肴,梦到小时候吃母亲做的苕粉,醒来后,发觉口水打湿了枕头!
4
我想,如果父亲累死累活地挖回了红苕怕浪费的话,我就告诉他,把它做成芋头果儿、苕片、桷子钉。
小时候,芋头果儿,是家家必备的新年食品。你想,大年初一,每个孩子提个布袋子,到你家来拜年(现在的孩子想像不到那情形,我有时候自嘲地说自己真像个小叫花子。现在小孩去拜年,根本不要人家的吃食,偶尔拿一点要审视半天。记得前两年,我带女儿回老家过年,正月初一带着孩子挨家拜年,人家给的都是冰糖橘、苹果,还有一家给了几颗费列罗巧克力,我好说歹说,女儿才拿一点点,意思意思),你什么也拿不出,多尴尬呀,也说明女主人不贤惠,一塆人要议论的。这芋头果儿,做法简单,蒸熟后去皮,像揉面一样,反复揉,揉好后,捏成饼,放在箅子布(通常是粗大布或帐子布)上擀成薄皮儿(形式跟手擀面不多,但比手擀面稍厚),然后平放在晒腔上,揭下蒸笼布,又擀下一张。一晒腔放满了,就放在太阳底下晒,天气好,三五天就晒干了,那一张张的晒干了的薄饼就像一张张圆形的浅色的黄纸,很有韧性,用菜刀切成两厘米见方的三角形或四方形,放在干净的蛇皮袋里装好,挂在通风的梁上贮存。待到大年三十的下午,用沙(绿豆大小的河沙,用菜油爆炒,炒得发黑,留存。可用很多年,似乎是年数越长越好)炒,炒成颜色发黄,吃起来枯脆时,连沙一起盛到箩筛(竹篾编织成的筛子)里,筛去细沙,箩筛里就是甜脆的红苕果儿,准备大年初一早上,打发来拜年的小孩。
如果你觉得这红苕果儿,味道单一了点,你还可以加料的。你可以把晒干的橘子皮碾碎(那时,你会看到很多人家的窗台上晾晒着一堆橘子皮,八成就是用来做芋头果儿的),放在红苕的面团里,这样做出的芋头果儿吃起来出来甜脆之外,还有一种酸香的味道,实在是别有风味的。更多的人家是放一把芝麻,吃起来有那么一点芝麻饼的味道,这也是颇有特色的。我就挺喜欢吃。记得,我在县城里上高中的时候,朦胧中喜欢一个姑娘,假日里我让母亲炒了一大包芋头果儿带到学校里,送给那姑娘,父亲知道后,狠狠地批评我,说,要以学习为重,不得分心,否则就不读了。可惜,那姑娘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,现在想起来,只能微微一笑。
苕片的制作则要简单得多,把洗净的红苕切成片,在匾里晒干,当苕片从浅红变得发白、很有韧性的时候,就用蛇皮袋装起,挂在梁上,待到过年的时候,拿出来,用沙炒,当炒至黄脆,一掰就断的时候就很好,味道脆而香甜。其实,小时候的我们,家里没有什么零食,哪能等到过年的时候再吃呀,妈妈开始切的时候,我就开始吃,晾晒的时候,我不时地从晒腔里抓一把塞到荷包里。何止是我,塆里的小孩,见没人看着,抓一把就跑,其实有时还是被大人逮着了,大人只是淡淡一句,“吃多了,肚子疼!”
所谓桷子钉(旧时,我们农村做瓦屋,要把桷子钉在梁上,用的钉不是现在常见的圆杆圆帽的铁钉,而是用的四方杆圆帽的铁钉,我想,这种钉子可能会更好地固定物件),就是把蒸熟的红苕,切成桷子钉的形状,晒干后用沙炒。桷子钉本身就是熟的,是农村小孩最常见的零食,有时没时地塞满荷包,走到哪里吃到哪里,全没有吸引别人的魅力。但是讲究的人家,油炸桷子钉则另有一番风味,更加酥脆香甜,掰开后,里面有许多小洞洞,似乎是微型的沙琪玛,吃起来,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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昨天,我又给父亲打了电话,我说:那地里的红苕,谁要谁自己去挖;要是没有人挖,你们慢慢来,有城里来的人要点,你就给点,反正你们自己又不吃。父亲说:晓得,我准备多打点芋头粉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