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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塆,是个叫贡家冲的小地方,全塆祖上都姓胡,在百度地图上查询,没有贡家冲,只有傅家冲,这让我惊奇,父亲告诉我,以前,这里住的是几户姓傅的人家,后来家族败落,远走他乡。现在只能从公路边的一个叫木槿塆的菜地里挖出些瓦片,证明很久以前这里曾住着几户不曾谋面的人家。我不知道,给我留下一片深情的这口池塘,是从那时就有了,还是民国时期修建罗浠公路时留下的。
爷爷告诉我,门前的公路是国民党当年修建的,修建不久,为了阻止日本兵南下,曾经挖过几丈见方的大坑。我没听人提起过当年英勇抗日的故事,但是我知道后山上有很平的大块草坪,应是当年驻扎军队的练兵场。这旧日的罗浠公路,在1975年铺上了沥青,两旁种上了法国梧桐、柳树、杨树等,显得高端大气,不同于别处泥泞的公路。
我记事时,对面塘边上的梧桐树至少要一人合抱,高达三四丈。高大葱郁的树冠整个地把路面笼罩,也掩映了路边的对面塘。这塘在我小时候,是全塆浆洗衣服、洗菜的地方,现在想来,它的确不够卫生,在刚刚清洗过衣服的地方,又清洗茄子、辣椒、豇豆等等刚刚从菜园里摘下的新鲜蔬菜,但是家家如此,没有人提出异议。现如今,家家户户都有了自家水井,还通了自来水,再没有人在这塘里洗衣,更不会有人在这里洗菜,它日渐落寞了,像个衰老的祖母,无声无息,难闻她的声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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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是,在少年时期,对面塘沉淀了我最多的记忆。
对面塘是从蒙蒙亮开始喧嚣的。天未大亮,就有女人挽着斑驳的木桶,提着一家人的衣服,急匆匆地走出树木掩映的村口,越过田堘,走上马路,来到塘边,找一块青石,蹲下,把所有的衣服拿出,撒上洗衣粉,浇上水,堆放在青石板后的一件平铺的衣服上沤起,然后,开始一件件地清洗,揉两下,用忙杵捶两下,在水里汰几下。池塘上回荡着“砰、砰”的声响,水面上飘走一阵阵涟漪。
天慢慢放亮,来洗衣的女人一个接一个,“细堂客,起得那早哟!”女人们打着招呼。不一会儿,靠近马路的塘边的青石板上都有人,后来的女人还得等一等。女人多了,开始东家长西家短的热闹起来。
“细女找的婆屋,是你娘屋的?”
“是我娘屋隔壁塆的……”
“昨天,二狗子又去下塆打牌了,妮子找到二狗子,把牌桌子都㧐垮了,妮子把二狗子骂得个狗血喷头。”
“二狗子是个死脸,按他那个德行,日子过不下去了。他家过得还体面,全靠二妮子!”
“你知道,妮子骂二狗子时,二狗子怎么说?二狗说:你莫骂了,我把我当成了你的个儿,骂儿也没这狠心呢。”
“哈,哈哈……”
我睁开眼的时候,母亲早已去了对面塘,我迷糊中越过了田堘、马路,静坐在在母亲身后的缓坡上。母亲说,“你坐远点,落塘里去了,你看,忙杵搞得你一身水!”于是,我起了身,坐在马路牙子上,看着塘面上的水蜘蛛划着大桨,它爬几下又停下来。刚织成的大网渐渐散开,水蜘蛛才静默下来,一阵洗衣激起的大浪,把它漾起。
太阳从后山上葱翠的树木间爬升,露出火红的脸,清冷的阳光洒在田野里,在无边的绿色上,又铺一层金黄。秧苗上的露珠泛着金光,有些耀眼;阳光落在池塘上的波纹上,星星点点,像是撒了一层箔片。阳光落在脸上,脸膛油光发亮。池塘里洗衣的女人们,有人起身要走了,而孩子们刚从睡梦里醒来,逐渐汇集在塘边、马路牙子上,一会儿就有上十个,一大群,马路上的手扶拖拉机、神牛四轮“咚咚”地喘着粗气,偶有解放牌卡车、东风“跃进”挂着长拖,大老远“嘟嘟”按着喇叭,那声音尖利,女人们立刻放下手里搓洗的衣服,直起腰板,吼道,“看着车,看着车,莫到路中间去!”女孩们围在一起,在路边抓子儿,大孩子抓七子儿,小孩子抓四子儿;男孩儿聚在池塘一角,看鱼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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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顺着公路的塘堘不到百米,主要生长着高大的法国梧桐,在这初夏的时节,片片叶子宽大厚实,阳光基本从树冠上照不下来,有那么点顽强的光束,透过层层的叶子,撒几块微微的金斑,平放在黑色的沥青路面上。在塘角上却栽种着两棵当地少见的麻柳,此时已经挂果,是一串串绿色的掉串。我小时候,这塘角上并没有人家,是几丘水田,田里流下几绺清水,落到塘里,发出清脆的鸣声。池塘的鱼儿喜欢涌到塘角,露出小嘴儿,水面上是一片水泡儿。有人用土箢轻轻一撮,土箢里就会有那么几条鲫鱼、餐子鱼、麦穗鱼、亮眼睛、屎盖皮,但鱼儿非常灵性,你刚下水,水面就激起一层水泡,一条鱼儿都不见了。我记得妹妹小时候,用小筲箕蒙上帐子布,在帐子布上挖一个小口,里面放一块油煎的小饼,然后用绳子系着丢到池塘里,小半天就可以罾到一碗鱼儿,把这些小鱼儿用枞毛须儿做柴火,放一点点菜油,慢慢地煎得金黄,再用切丝的辣椒合炒,这是我记忆中的美味,到城里来,吃过不少土菜馆的小鱼小虾,全没有儿时的味道。
大概每个来自乡间的孩子,都有钓鱼的经历。对面塘里最多的是餐子鱼,他性子急,出水就死,养不活的。当你在塘里洗韭菜的时候,它冲过来抢,你都可以感觉到它拉扯韭菜的力量。要是哪家刜鸡,把肠子丢在塘里,就会有几十条餐子拉扯着,一会儿就把肠子拉到塘中间去了,一大片都是餐子黑色的脊背。钓餐子不叫“钓”叫“刷”,刷餐子的钓饵很多,有一位早已过世的叔叔他用蛆虫做钓饵,这让我心惊,我则用家里滴油的肥腊肉做饵,我只要一把钓钩放下去,水面就一块油晕,餐子飞也似的冲过来,我把鱼钩沿着水面掠过,鱼儿是抢着上钩的,有时用力过猛,把鱼嘴的上唇拉掉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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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钓鱼都是在马路沿上,从不去对面的塘岸上。一是塘岸太高,有三四米,塘岸上是一丘田,田堘太窄,我深怕滚到塘里去。二是塘岸上长着深深的巴茅,巴茅的每个叶片都是一把锯子,稍不注意,就会拉下一条血痕,疼得很。但是,你要钓大条的鲫鱼,你得去对面,因为马路这边喧嚣得很,女人洗衣忙杵的“砰砰”声,小孩丢石子落入水面的“咕咚”声,汽车按喇叭的“嘟嘟”声,还有大人叫骂小孩的声音,那些胆怯的鲫鱼早已跑得没有身影。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塘岸的两棵巴茅之间,无人打扰,正是钓鲫鱼的好地方,细爹就喜欢坐在那儿钓鱼。
细爹是在镇修理站上班的,专修拖拉机,他下了班,才到塘边,那时太阳快要落山了。细爹钓鱼是用一节一节的套杆,有四五米,所以他能坐在田堘上把鱼钩丢到塘中间去。细爹钓鱼静悄悄的,好半天才把钓线从水里提起,把鱼钩上的蚯蚓黏上粉,再丢下去。我站在马路边上早就没有关注他的耐心,可是傍晚回去的时候,他装鱼的小桶里总有那么几条半尺长的大鲫鱼,我羡慕得不行。时光飞逝,细爹过世已三十多年了,对面的那丘田早已没有了,盖上了小洋楼,成了马路边的一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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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阳已经升高,家家户户开始吃早饭了,大人们准备开始一天的耕作,可是我们孩子还在塘边逗留。于是,父母站在家门口大喊,“全,回来吃饭!”这是五婶喊他的儿子回去,他儿子总是聋着耳朵不应,怎么喊都喊不回去。细伢的父亲就比较躁了,他早已吃了早饭,要上工,指望细伢回去放牛,他横拿着锄头,气呼呼地过了田堘,看到细伢还趴在地上抓子儿,就恶狠狠地瞪着要吃人,细伢这才触电似的站起,依依不舍地离开塘边,他横拿着的锄头像杆枪。
孩子们都散了,但是塘边还是有些人,年纪大的奶奶们,吃了早饭,收拾了碗筷,才来到塘边洗衣;洗完了衣服,他们还得去菜地里摘点菜,摘好了菜,就到马路沿子上理一理,把韭菜蔸子的死皮撕下来,把杪子上的黄叶掐掉;把苋菜蔸子掐掉,把里面的杂草清出来。几个婆婆聚在一起,也会说些闲话,
“我是民国二十年嫁到这塆的,那时这塆总共就十来户人家,没想到几十年,就变成三十多户……”
“那是。你再活几年,人还要多的。“
“活不了几年,我都七十多了,俗话说:七十三,八十四,阎王不请,自己去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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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时,整个塆子一百来号人,没有几个吃国家饭的,大多生于斯,长于斯,甚至葬于斯。在这口塘里洗衣洗菜,离开了它,日子过不好。出行的人们,要在这塘边坐上远行的班车,这塘就成了母亲,注视着远行的儿女;你归来,也要在这口塘边下车,此时,她就像父亲,虽然没有言语,但它集天空大地的美景,满载一分深情,迎接你。
甚至,死去也必须和它做最后一次告别。在我们那儿,人死后,要埋到山上去,要抬着棺材走好几里,我们叫“抬大轿”,还有个说法叫“收脚板印”,意思是要把一辈子走过的路再走一遍。棺材放在家门口,一塆人祭拜完后,摔了酒壶,起轿,过了田堘,就停轿在对面塘。我想,这不仅是让抬轿的人歇一歇,更主要的是让死去的先人再看一看他曾经洗衣、洗菜、休憩的池塘,这是和他生死相依的一池水。
近年,新修的罗浠公路改道了,不再从家门口经过,家门口的这段路成了207县道,去年也进行了翻修,把路基抬高一米,两边新砌上高高的石岸,路面也由原来的沥青改为二十厘米厚的钢筋水泥,听说是更加坚固了。更主要的是把路两边的梧桐树砍得一棵不剩,换上了铁制的围栏。
八月的时候,我回家探望父母,吃了早饭,准备再去对面塘转一转,母亲说,“别去了,一点阴都没有,晒得很。”我止步在家门口,看着田野里蜿蜒的的水泥路面,像绿地上丢下的一条白带,反射着阳光,刺眼;公路边的对面塘则像田间的一个水凼子,静寂无声,更像一个无家可归的老婆子,脏乱,无神,甚至让人有点讨厌。